臺北故宮全景
2009年春節(jié)前夕,40集大型人文歷史紀錄片《臺北故宮》完成了在央視一套的首播。從那之后到現(xiàn)在,媒體朋友們對于本片拍攝過程的關注和猜測,逐漸超越了它的內容和藝術性本身。在人們一再的追問下,我均答之以“不知從何處說起”。
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,當時的心境恰如禮花綻放過后的天空,茫茫然留下一片空白。
拍攝《臺北故宮》的初衷很簡單,就是想告訴人們,在中國,在北京紫禁城東南方向2000公里以外的一個地方,還有另外一座故宮。60年前,她從紫禁城的母體分娩出來,已經(jīng)獨自生長了一個甲子的時光,并且將紫禁城和明清皇室的遺傳基因完整地保留到了現(xiàn)在。
一
《臺北故宮》的拍攝周期跨越了四個年度。在這段漫長的時光中,我不得不經(jīng)常與那一座故宮里的許多學者進行“餐敘”或者“茶敘”。在“敘”的時候,總有一個細節(jié)讓我印象深刻:每當我向他們提出一個問題時,許多人總是先放下手中的碗筷或者茶具,然后將雙手重疊,從桌上移下,輕輕地放在腿上,慢慢挺直上身,目光恭肅地注視著你,最后才開口說話。那做派雍容而淡雅,它拘束著我也不得不如法行事,其結果是,一場簡單的“餐敘”或者“茶敘”往往被拖得很久。
每次從臺北回到北京,在最初的三四天里,我居然也能保持著那份雍容淡雅,但時間一長肯定原形畢露,不管嘴里正在咀嚼著什么東西,都敢毫無忌憚地對別人念叨起王羲之、黃庭堅、米芾或是宋徽宗。
那一年的中秋節(jié),臺北故宮的老專家高仁俊一家邀請我們攝制組的全體人員共進晚餐。攝制組有十來個人,全去的話必然會把人家四世同堂的中秋家宴攪得亂七八糟,于是我和我們的攝像師大哥作為代表前往,希望能與老人聊出更多有關臺北故宮的掌故來。
高仁俊85歲了,老伴也83了。他是臺北故宮著名的青銅器專家。1949年1月,他作為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的人員,隨著海滬號輪船把3500多箱文物從南京下關碼頭押運到了臺灣基隆港。這是從南京運來臺灣的第二船文物,也是數(shù)量最多的一船。船上有紫禁城文淵閣本《四庫全書》,有故宮南遷的幾乎所有的宋元瓷器,還有故宮與中博存在南京的全部青銅器,比如毛公鼎和散氏盤。坐著這只船來臺灣的還有幾個人,比如那志良、吳玉璋、梁廷煒、李霖燦、昌彼得等。如今,同舟共濟的人們只剩下了他和昌彼得健在,其余的人早已埋骨在這座島上了。
那個中秋節(jié)的晚上,老兩口的興致特別高。他們拿出了珍藏多年的58度金門高粱酒,左一杯右一杯地勸酒,居然把我喝到了微醺狀態(tài)。就在這種狀態(tài)下,我得知了一小段從未示人的往事。
60年前那個濕冷的冬日里,高仁俊就要登船了,曾昭燏女士又一次跑來勸他不要走。那一年曾昭燏40歲,官至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的專門委員,而高仁俊27歲,只是中博一名普通的學者。這位小弟弟對比自己大十幾歲的才女姐姐抱有一種特別的情愫,而曾昭燏對這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也是關懷有加。她希望高仁俊留下來,與她共建將來的南京博物院,因為當時的南京畢竟已是“一片降幡出石頭”的形勢了。
遺憾的是,高仁俊沒有留下。因為艙位有限,已經(jīng)結婚的他只身登上了海滬號。后來,還是曾昭燏派人將高仁俊的妻子從上海接到南京,搭乘稍后的一班船去了臺灣。
在那些倉惶辭廟的日子里,曾昭燏拒不赴臺,并且一直堅決反對文物遷臺。她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寫信給她的上級、教育部長杭立武,信中的措辭頗不客氣,她說:
“運出文物,在途中或到臺之后,萬一有何損失,則主持此事者,永為民族罪人。”
三個月后,她又與徐森玉、王家楫等聯(lián)名呼吁將遷臺文物運回。
然而,人與物這一走,就再也沒能回來。
1964年12月,曾昭燏去世,終年55歲。根據(jù)遺言,人們把她埋葬在她主持發(fā)掘的祖堂山下“南唐二陵”的左側。
那一年,距高仁俊離開南京整整15年。
我問老人:“當年為什么不留下來呢?”老人將酒杯貼在唇上,說:“誰知道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呢?”然后一仰脖,把58度的烈酒倒入口中。
曾昭燏是曾國藩的曾侄孫女,是中國現(xiàn)代博物館學和考古學的先驅者之一。當年考古界“南曾北夏”之說中的“曾”就是曾昭燏,而“夏”則是她倫敦大學的同窗夏鼐。
這位出身世宦、學貫中西、詩書俱佳的才女后來一直沒有嫁人,卻成全了我眼前的這對老夫妻,使他們得以在臺灣廝守一生,不至于像許許多多來到這里的人一樣,將自己的另一半遺留在了出發(fā)的地方。